满陇

【丞玲】错觉（短篇一发完）

迟到一天的圣诞贺文。

 

～*～

 

十二月末的上海阴冷潮湿，冬风吹得人五脏六腑都发凉。天黑之后气温更是降到零下，叫人从脊骨里往外冒寒气。

 

剧组杀青那天正赶上圣诞节。收工后导演举着扩音器叫大家留步，说制片人为庆祝节日和杀青特地在某某酒店置办了酒会，邀请大家前去参加。在场人员们爆发出一阵捧场的欢呼，纷纷向制片人爸爸表达谢意。范丞丞却感到一阵厌烦。他将杀青花束夹到腋下，从单薄的风衣戏服中伸出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没精打采地拍了几下。

 

——饶了他吧。倘若是十年前，二十出头那阵，他没准儿还有兴致参加这类的庆功活动。可现在，他大约是老了，在经历了穿薄风衣（为了美观甚至还敞着怀）在零下一度的气温中连续拍摄四个小时外景后，他只想赶紧回住处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裹紧被子，焐暖他已经结冰的身体和灵魂。

 

可是不能。他是这部戏的主演。他有责任参加杀青宴。范丞丞再三犹豫，到底还是拖着僵硬的躯体去往了酒会现场。

 

举办酒会的大厅布置得极具圣诞气氛。进门处一棵高大的冷杉上挂满了装饰物和星星串灯，墙壁中央喷涂着红绿相间的彩绘图案，音箱里放着欢快的《铃儿响叮当》，一派其乐融融的节日场面。用餐是自助形式，在主创人员们的一番感念致辞后，宾客们便可离开座位，在大厅中往来穿梭，喝酒、吃东西、找人攀谈。

 

范丞丞从致辞的舞台上下来，几乎是小跑着走到餐台的一口保温锅前去盛里面的奶油南瓜羹。金灿灿、热乎乎的奶油南瓜羹，上面还冒着热气。他盛了满满一碗，捧在手心里感受着它的温暖，还没等喝到嘴里，有人在身后碰了碰他，他回过头，一杯桃红香槟递到他的眼前。

 

“丞丞，我们的男一号，来，喝酒。”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制片人笑着，将酒送至他手边。

 

范丞丞放下南瓜羹接过来，“谢谢姐。”

 

他与这位制片人第一次合作，只在进组前和拍摄的间隙里见过几次，不很熟，一时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制片人倒很健谈，她似乎心情相当好，啜饮着香槟与他闲聊，问他在剧组待的怎么样，拍摄顺不顺利，而后又道：“这次在我们组又演的姐弟恋哈。好像姐弟恋的本子都喜欢找你。”

 

“唔，可能我有这个气质吧。”范丞丞说。

 

“确实。”制片人赞同地点了点头，“自从你参加过那个综艺，什么来着——”她侧头想了想，“哦，对，青春环游记，就变成年下恋代言人了。”

 

范丞丞笑了笑，喝了口酒，没说话。

 

制片人也笑，“我也是通过那个节目认识你的。当时你和贾玲老师的CP多出圈啊，我看过好多图片视频什么的，可喜欢了。”她叹了口气，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那时候真年轻。一转眼，十来年过去了。现在贾玲老师都不出来了。”

 

范丞丞长久凝视着手中的香槟酒，看着里面的气泡不断从底部浮至表面再破裂，“她更看重家庭。”他说。

 

制片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一阵，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犹豫起来。而后她喝了口酒，用玩笑般的口吻道：“唉，都过去这么久了，能不能跟我透个底？你当时对贾玲老师到底怎么个想法？全是节目组安排的吗。那些个眼神，不怪大家嗑，太真了。”

 

范丞丞突兀地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我姐。”他说。“那是我姐。”

 

制片人听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不知看见了后面人群中的谁，笑着与对方颔首致意，继而与他话别，端着酒杯朝那人走了过去。

 

先前放下的南瓜羹已然凉透，范丞丞盯着它看了半晌，觉着自己已经失去了胃口。他举起酒杯，将里面的香槟一饮而尽。

  

～*～

 

他当时对贾玲到底怎么个想法，他不知道。

 

在真正认识她之前，他理想中的女友形象，像所有二十岁男孩一样，是青春的、窈窕的，美丽的。他从没想过在电视中逗得他哈哈大笑的喜剧艺人贾玲会和他产生什么情感交集——即使他喜爱她的幽默。所以，刚开始节目组提出想要他和对方组CP时，他心里其实是拒绝的。后来节目组解释说他们要炒的并非传统恋爱CP，而是类似于姐姐弟弟的亲情CP，他这才觉得可以接受，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在那档综艺中相识相交。她聪敏、细腻、才华横溢，待人真诚。她有在娱乐圈打拼多年沉淀下来的强大和稳重，她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暖与亲和。她有着超乎寻常的同理心，可以想他所想、忧他所忧，轻易便能触碰到他的内心。她就像一个予人稳定的锚点、一头庞大而温柔的鲸鱼、一块藏在他舌根后面的奶油糖果，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倚靠过去。

 

或许是节目组的有意引导、或许是二十岁的心过于轻浮，他的亲昵与依赖在观众如炬的慧眼中无所遁形。他们甚至背离了节目组最初设置的“姐弟CP”的路线，真心实意地嗑起了他与贾玲的恋爱CP。他们喜欢他们之间的反差所带来的火花，年仅二十岁的帅气男偶像与将近四十岁的毫无形象的女喜剧演员，他们爱这个无关年龄与外表的爱情至上的幻梦，他们爱他对待“爱”的平等和宽容，他们忠实地拥趸他们的“爱情”。

 

他与贾玲的CP红透了半边天，这不仅没有招致粉丝的攻击，反而叫他受益良多。凭借贾玲的知名度和节目的热度，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路人缘。而他“不看外表、不惧世俗，勇敢追爱”的大男孩形象，也为他在相当大一部分女性中树立了良好口碑。这对一名寻求转型的偶像艺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

 

现在想来，那是他人生中一段顺风顺水的快乐日子。他与贾玲顺应节目组的意思继续着名为“姐弟”的亲密互动，并因此与节目组互相影响、互相成就，得到各自所追求的利益。他们从没挑明，当着面时，没有人会说破。但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在观众那里受到怎样的期待，彼此又从中获取了怎样的益处，他们一向心知肚明。

 

他们经历过许多调侃和揶揄。CP最出圈的那阵，他们中的一个如果单独出席了某个活动，另一个人就会被有意无意地在他/她面前被提及。如果合体上节目，那就会收获和真正情侣相同的起哄待遇。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范丞丞并不讨厌这样。——不，与其说不讨厌，毋宁说是有点喜欢。只是时间长了，他会有点恍惚。那么多人说他喜欢她，那么多“证据”在网上流传，那些亲密的瞬间，那些他满眼温柔的片段，是连他自己看了也要被骗过去的真实。很多时候，他望向贾玲，看着她毫不在意地暴露在他面前的素颜，注视着她已经生出细纹的眼角和略显惫态的面庞，竟然真的能够感受到心动。

 

这是错觉，他知道的。演员进入角色太深会分不清现实，那么在真人秀中扮演自己则更加危险。他扮演一个对贾玲满怀爱意的范丞丞已经太久，久到他真的以为自己对这样一个大他十八岁的前辈起了心思。

 

他是清醒的。他不会当真。他的父母、姐姐、好友、宽容他与贾玲炒CP的唯粉，他们都不会当真。说到底，这只是他尚不成熟的二十岁心智的一时恍惚。

 

贾玲是姐姐。

 

～*～

  

酒会已经接近尾声，范丞丞缩在会场角落的一张椅子里，胃中隐隐约约作痛。可能是空腹喝了太多酒。——几杯来着？他想了想，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记得。

 

他伸手摸索到桌上的那杯白葡萄酒，又喝了一口。——真是的，为什么会有人突然提起她来。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自《青春环游记》停播后，工作内容几无相交的他们顺理成章地渐行渐远。之后，她从他们共同居住的城市搬走，去到了心心念念的三亚，彻底断绝了时常见面的可能。再后来，她从银幕前转到幕后，电视上也无法再寻得她的踪影。最近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六年前，她领结婚证的那天，发了一条朋友圈。

 

她很低调，结婚没有通知媒体，也没举行仪式。他在那条朋友圈下面给她留言，恭喜她得偿所愿，去到了自己喜欢的城市，组建了一直憧憬的家庭。她以一贯的幽默风格回复他，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人生赢家，催他也赶紧给找个“弟妹”。

 

他对着那条回复左看右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恋爱，这些年他不是没谈过，对象皆是他二十岁之前所向往的那类女孩，青春、窈窕、靓丽，与他各个方面都适配。可不知为什么，他再也没得到过那种近似于爱情的、甜蜜的错觉。他想，也许是他年纪大了，青春年少的心动一生仅有一次，无论真实与否，过去了就不会再来。

 

那个晚上他梦到她。在梦里，他依然二十岁，他们挽手行走在初识的那个春末。他沉寂已久的心重又为那种错觉跃动起来。他露齿而笑，在梦境结束前那阵有意识的半梦半醒中，他想，他笑得一定很傻。

 

他在不知不觉中喝光了整杯白葡萄酒。这酒大约度数不低，将他之前积攒的醉意尽数勾起。他胃里发痛，头脑发晕，一阵一阵地泛恶心，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间去吐，却怎样都吐不出来。他撑着洗手池用凉水抹了把脸，然后晃荡到室外去吹冷风。

 

他走出酒店，不期而然地望见几米外一个圆滚滚的熟悉身影，心脏忽而空了一瞬，几乎是踉跄着追过去挡在那人前面，却收获了一张写着莫名其妙的陌生面庞。他未及绽开的傻笑僵在嘴角，低头道歉说他不小心认错了人。

 

那圆滚滚的姑娘走远了。临街商铺播放的圣诞歌曲顺着寒风送至他耳边。真冷啊，他裹紧身上那件忘记换下的薄风衣，觉得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化作利刃刺进了他的胸膛。而他，几乎分不清这疼痛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

 

他分不清。

  

 

（Fin.）